接許朝明去的時候，許朝明後面還跟著出來了個瘦瘦高高的小姑娘，一遞一聲問：“許哥出門啊？有人來接？能不能順我一段？”

許朝明全程冷漠臉：“有事，不方便，不順路。”鉆進季康成車裏時眉頭還沒舒展開。

季康成覺著挺好笑的：“煩？”

許朝明支著額頭：“真搞不明白，要客戶不自己跑，老跟我這兒蹲著算什麽，偏偏人和黎安一個套路，要麽笑臉要麽裝可憐，弄得人連發脾氣都不能。”

季康成看他實在煩，安慰他：“那什麽，職場如戰場，她來陰的你也來陰的，把戰火往遠處引，圍魏救趙嘛，你不屑撬她的，只要有人撬她客戶，她就沒空盯著你了，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嘛！”他沒在職場混過，說的都是紙上談兵。

許朝明卻笑了一下：“你也壞的恰合我心意。”他除了在感情上包子了一點，平時只是不太計較，實在有人挑釁，他也沒到佛系工作的境界。

季康成挺得意的：“哎呀，不然怎麽叫不是一家人，不進一家門呢！”

到郭老病房的時候正趕上午飯時間，裏面一片笑聲，推門進去，看見三五張熟面孔，圍著單人病房裏那張小桌子吃飯，趙魏秦正擠在床前給郭老餵飯，輕聲慢語像哄小孩子：“再吃三口，我給您數著。”

他身邊站了個很是精英派頭的男士，一手還在兜裏揣著，卻說：“魏秦你去吃飯，我來餵吧，等會兒肉都被他們幾個搶完了！”

季老板以過來人的心境揣測了一下，覺得文琦八成是有了個輕敵，男人有成熟的魅力，那派頭是文琦那等學生不能比的。

一個勁敵。

這幾個人都是以前郭老資助過的學生，來民宿看過郭老，和季老板混的略熟，熱情招待季老板，對著半桌子的杯盤狼藉還謙讓：“季總來嘗嘗，這是小趙燒的排骨，手藝不錯。”

稀罕的不是那幾塊排骨，是排骨裏的家常味，是多少外賣和飯店裏的吃食都不能比的。

季老板看那幾個人眼睛都往那排骨上瞅，他撿一塊塞給許朝明：“你嘗吧，我吃小趙做的飯不止一兩回。”

季老板還有這等便利，大家羨慕不已。

郭老瘦得變了形，顴骨突出，眼窩深陷，像在一個陳年頭骨上蹦了一層青色的薄皮一樣，只是疲倦地對季老板笑了笑。

郭老沒力氣陪他們說話，吃了飯要休息，那幾個人也就走了，趙魏秦去送客，季老板索性讓他出門轉轉，他和許朝明陪在郭老床前，老人睡得也不安穩，不一會兒就醒一回，難受地哼出聲音來，季康成和許朝明協作，給他翻了個身，他被徹底折騰醒了，喘著氣緩了一陣，才問：“我的房子還留著嗎？”

“留著，陽臺的花小趙照顧的很好，山上的石榴花也開了，一片橘紅色，特別好看，民宿裏的人也想念您，大家都在等著您回去。”

郭老笑了一下：“小趙老說住套間費錢，一天給我提一遍，吵著要換大床房，要不是套間有廚房，他早換房間了，他才不聽話。”

季康成笑：“小趙是實誠孩子。”

“太實誠了，我想出院，他也不讓，他們都不讓，其實……其實……”

其實他就算呆在醫院裏，也是延挨天數，他心裏清楚。

到這一步，分外地想回家，回到一個舒適而又熟悉的地方。只是到了這一步，自己說話反而不算數。

季康成也知道這意思，才說：“我和小趙商量商量，我替您勸勸他。”

郭老瞇著眼睛點了點頭：“他和那個男孩子怎麽樣了？”他問，呢喃著：“這孩子性格悶，我呢，老了，和他有代溝，他又總把當小孩子看，這些事都不會跟我說……我是，看著他背地裏挺傷心的。”

季老板寬慰他：“兒孫自有兒孫福，年輕人的事，讓他們自己解決吧。”

“是呢……我活了這一輩子，到了這一步，那些都看得淡了，什麽男的，女的，老的，少的，有什麽關系呢？到最後這一程，有個知心的人陪著，說說體己的話，嘮嘮家常，比什麽都好……”他念叨著，又昏睡過去了。

老病總是傷慘的情形。

趙魏秦沒耽擱太久，提著兩份飯來了，是嫌他們沒吃飯，去醫院食堂給他們提的盒飯，走出一身的汗，看郭老睡著，他輕手輕腳，說話更慢了。

但提及讓郭老出院的事，他倒態度十分堅決，即使季老板開到勸慰了半天，他最終還是慢悠悠說：“我咨詢下家裏人。”

他總覺得醫院才是救命的地方，即使郭老出了什麽狀況，還能有隨叫隨到的醫生幫他鎮著，出了院，那就是束手等死。

他其實還是個大孩子，生死的大事拿不定主意太正常了，換個角度，躺在這裏的是他的親人，季康成有沒有那個把人帶回家等死的決心也說不定。

只能跟趙魏秦說：“決定好了給我說一聲，我來接你們。”

趙魏秦倒決定地也是很快，第二天下午就電話就來了，雖然太妍山那邊郭老的房間一直留著，但這次出院的落腳點不是太妍山的民宿，而是郭老的家。

郭老堅持回家。

屋子來之前未來得及清掃，彌漫著久未住人的灰塵味，但這味道熟悉親切，郭老明顯地有些高興，都等不及人換床單被罩，他先滿足地躺在了自己的床上。

幸好跟著來的除了趙魏秦，還有譚良木，他們兩個像男版的田螺姑娘，一個下午就把這空寂的房子收拾的窗明幾凈，適宜居住。

為方便照顧郭老，譚良木和趙魏秦決定當住家陪護。

郭老情況不好，季老板三天兩頭往這裏跑，頭回來郭老還能沖他微笑，第二回來郭老一直都沒醒來，再來，趙魏秦紅著眼圈，問起來，說郭老人都糊塗了，夜裏叫了一晚上，用方言叫人的名字，具體聽不清是誰，聽著叫人不落忍，人已經連水也不喝了。

季老板覺著郭老這情況不好，他長這麽大，唯一經歷過的死別是季山，季山又不是正常死亡，陪著一個病人直到他死亡？他實在沒有這等經驗，問淩秋誓，淩秋誓也是一頭霧水，但她仗義，念他們是一群小輩，特地過來給年輕人壯膽子。

也只有壯膽的作用，淩秋誓在這方面，可謂沒有一點實際的用處。

最後還是許朝明問了自己的母親，討了點實在的經驗，他怕口口相傳的過程中這點微末的經驗經過傳遞損失不夠用，幹脆季康成來的時候他也來。

先前那常來民宿探望郭老的那幾位聞言也都趕來了，大家齊聚一堂，卻束手無措，只能靜候這位老人的死亡。

彩雲易散琉璃脆，生命有時候是件過分脆弱的東西了。

如此耗了兩天半，傍晚的時候郭老忽然清醒，一眾人懷著盲目的樂觀圍著他，他目光流連，在人群中尋出趙魏秦來，拉著趙魏秦的手語重心長：“孩子，人這一輩子，別委屈了自己，千萬別委屈自己。”

趙魏秦應著，等郭老撒了手，他含著的眼淚才下來，幾乎絕望地斷言：“這是回光返照！”澆滅了眾人的盲目樂觀。

但，此言不虛。

郭老沒有活到醫院預言的三個月，這一晚就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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